又逢炎日,回忆儿时,有一桩不能忘却的事。记七八岁光景。春蚕上山之后,父亲便携了我出门去。搭一趟车,走一段小路,青山脚畔就是舅舅的家了。我的舅舅是个勤勉又善于享乐的农人,有一片香甜的枇杷园。每年到了“蚕老枇杷黄”时,近处的亲戚照例赶来帮忙下果子。大人们攀在竹梯上采枇杷,舅舅坐在树下歇气,捧一杆旱烟袋,捶着右腿,对我说:小孩子家是万万不能爬高的,他的腿便是小时候上树摔下来跌断过。他又话:“小幺儿莫去爬梯子,只管坐在我身边,吃枇杷。还有跟哥哥去钓龙虾,回来叫妈妈炒一炒,好吃着哩!”钓龙虾真是孩子夏日的乐事之一。彼时野生小龙虾很多,隐居在池塘、沟渠、沼泽一类水草丰茂处。若是遇上春天泱泱的桃花浪,或是盛夏澎湃的山洪,龙虾爬上岸,俯拾即是的盛况也是常有的。别看小龙虾个头肥壮,却尽生了一副虚相——毛多肉少,从前乡下人是不把它当菜的。吃罢晚饭后,我守着灶台,看母亲在昏黄的灯光里炒龙虾。小时候的做法简单很多,钓回来的小龙虾刷洗干净、去肠、去头、开背,控干水。锅烧热后,多下油,随便一点香料适量盐炒香了小龙虾,放水煮熟就行了。现在就讲究了许多,香辣味道的厚油烧热,放姜蒜粒,八角、草果、桂皮煸香,再放入豆瓣酱和辣椒酱,细火慢慢煸炒出红油,放啤酒和盐适量,大火煮开,出香味,捞出所有汤渣再放入小龙虾,撒香叶、葱段,旺火烧开,再小火慢熬。投入剩下的大蒜籽和姜片,大火收汁前放紫苏,收汁后起锅。自初夏到深秋,一天的农事结束,我的舅舅晚酌时常吃一盘小龙虾,或一碟油炸的小鱼干下酒。小院里摆上桌椅,一盏细白瓷的小酒杯,一把蒲扇,一只老猫绕在桌腿边。这印象于我记忆尤深。炒好的小龙虾端上来,肆意张扬,仍不减鲜活模样。青衫褪去着红袍,恰是那一抹艳红油亮,撩拨得人馋津欲咽。微凉的夜风中,眼里、口里却似着了火,直烧到心头,恨不能把壳也嚼了咽了。我在旁边看时,他很欢喜教我吃龙虾:先食“色”,继而食“香”,眼和鼻喂饱之后,嘴巴已涎水汪汪,已为消化做好准备了。此时卸了虾脚,再吸一口虾黄,是最鲜美的部分……钳子上拳头里的肉怎样剔出来吃……虾壳如何更好剥……虾线抽了,背上的白肉不要扔,也是好东西……五月的青虾壳薄肉嫩,往后去红虾的肉更紧实,各有各的好。舅舅是吃虾的内行,每一只都吃得精细干净,吃完的腿、头、身、尾各置一堆,整整齐齐。剥一盘小龙虾,喝一小盅酒,吃几枚蜜甜的枇杷,似他一辈子最享受的时光。可于我而言,钓比吃更享受。钓龙虾,是童心的表现。童心,最真物也。可我有几十年不复钓龙虾了,我幸福的儿时也过去了。吃得满手油水,吃得唇麻舌跳,又有何妨?你看盛夏的萤火虫已经提着星星灯来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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