树龙虾

待渡山前说待渡

发布时间:2022/11/10 0:57:38   

来源:6月10日《新华每日电讯》

作者:李晓达

待渡山实难称之为山。山体占地不过数亩,加上山顶名为甲秀楼的两层小塔,也不过三十来米高。万千年前海底隆起几处不算高大的岩石,随沧海桑田露出海面,岩石间泥土里的草木经一轮轮春夏雨水的滋养而茂密起来,也就成了南海边这一处小丘。

即便在所处的粤东沿海平原,这也算不上山。更不用比邻近那些声名远播的山:出产名茶的潮州凤凰山,玄天帝君镇守的碣石玄武山。偏居粤东陆丰市甲子镇一隅的待渡山,对比这些大山、名山,只是艨艟巨舰旁一叶渔舟。贵阳亦有甲秀楼,蔚为大观,仅楼上一副两百余字长联便足彰显“甲秀天下”。同为“甲秀”,待渡山上的小塔实不堪一秀。

待渡山修缮一新不过二十年前的事。建了崭新的牌坊亭阁、石壁石像,小塔也贴上了石砖,符合镇子里对祠堂、祖屋翻新的审美,如穿不合身西服化浓妆的老农。据称因改变文物原状,特别是山上小塔原为岭南地区罕见的三合土夯造塔,因水泥加固且石砖贴面后失去文物价值,导致待渡山难以评选为高级别历史文物古迹。此为后话了。

我小时候经常经过待渡山。那时山上怪石嶙峋,荒草丛生,枯树野草间是泥沙剥落的灰褐色小塔。上山小路曲折崎岖,常有蛇蝎出没。有乞丐流民在山上搭棚为居,污秽狼藉。山下岩石上刻着的“登瀛”两字满是苔藓,村夫渔民喝多了酒经过,转到石后拉开裤链,淋漓浇灌在岩石脚的海沙上。

七百余年前南宋皇帝从临安逃亡,经海上辗转抵达甲子门时,看到的这座小丘,当时肯定荒凉得多。七岁的皇帝赵昰和四岁的卫王赵昺,在丞相陆秀夫等重臣的护卫下,已经在波涛中颠簸数月。皇帝将小丘作为行营,驻军山下顺济宫,暂时安顿了下来。

抵达时已是年底。这一个春节对于颠沛流离的小朝廷而言,想必是凄凉的。肯定没有宋朝皇室新春惯例的大朝会,没有百官贺岁,更没有春酒宴。宋朝烟花火药已普遍,但山上应没有“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暖入屠苏”的喜庆与惬意。至于宋朝官员向皇帝贺岁惯用的“元正令节,不胜大庆,谨上千万岁寿”贺词,估计也不适用于这个心惊胆战的小皇帝。离开甲子门后仅一年多,赵昰因飓风落水受惊,病死江门新会一荒岛,后草草葬于香港大屿山。

疲惫惊慌的小朝廷在此暂得喘息,军队得以安顿休整,等待时机再谋渡海东去与文天祥会师。因此这山丘被历史纳入视野,慷慨地赋予了一个诗意的名字:“待渡”,以及加在这名字上的诸多意义。

数百年来,这座小丘因这段往事,不断增添建筑与诗文,享受名山大川的待遇。古往今来多少诗家,在此小丘上凭栏眺海,多有感慨。但再无皇帝来此等待渡海。空留下一个“待渡”之名,供后世登临者反复咀嚼回味,再生新的感叹。

“待渡山”石刻及山上塔、亭建筑。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

待渡待渡,为何而渡?

渡,从此岸到彼岸,跨越江河湖海。对生存在土地上的人,特别是以农耕为根本的民族而言,总要有特别的理由,才会让人不顾惊涛骇浪,舍身而渡。

唐朝僧人鉴真六次东渡,历尽千辛万苦终达扶桑,为的是传经兴教,这自有信仰支撑。苏轼屡屡被贬,但以前贬谪之路起码有土可依,至60岁时自惠州贬至海南儋州,只能渡海。《六月二十日夜渡海》有句:“参横斗转欲三更,苦雨终风也解晴。”相比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添了几分无奈,但毕竟仍有不灭的意志支撑。

而对于南宋朝廷而言,渡则是不得已的流亡。扬州沦陷后,真州、通州相继失守,宋失去了长江以北的最后据点,只能一步步经福州、泉州、潮州等地往南逃亡。宋朝君臣寄希望于元军能像当年追赶宋高宗的金兵一样,因不堪忍受南方的湿热天气而退兵,因此出海流亡。而元人从下马登船开始,就显然不会善罢甘休。

由于害怕城池失守,宋朝君臣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度过。远离故土的军队苦不堪言,士气日衰。渡,本应有彼岸终点,而被追逐的流亡朝廷,随时都要准备离开前往另一片未知的海面。因此这待渡,更多了几分悲壮和凄惨。

随皇帝从甲子门出海的,还有一支由当地渔民组成的勤王队伍。对于这些甘愿随年幼皇帝和即将倾覆的王朝一同渡海的义士而言,渡的理由则复杂得多。皇帝曾驻跸,对于这海岬边镇而言极富意义。这个千百年来远离中央政权的边缘渔村,第一次与朝廷、皇帝、国祚等等只在经书戏文中看到的概念直接地接触。甲子人在震惊惶恐中突然意识到,此地亦为王土,是岌岌可危的南宋的一部分。

即便广泛意义下朝廷的管辖和恩泽从未直接遍及此地,但民众忠义之情仍然被激发。当地豪族范良臣进食劳军,赐之为右仆射,现山上还有“进食亭”遗迹。甲子人郑复翁椎牛誓众,率渔民攻袭元军且夺兵船多艘,并率五百义士随皇帝出海,至崖门遇巨风,舟覆而死,赐谥义烈。“待渡山前仰大风,谁知渔父即英雄?”

无论居庙堂或处江湖,国人肝胆中总有忠义的热血,等待着振臂一呼的激活。这既关系千百年的传统忠君爱国思想,更关乎生存与尊严。待渡山东面半山腰的茂密树木中有三口荒坟,当地人唤作“番仔坟”。据记载为明朝嘉靖年间沿海掠夺的倭寇,被甲子人击毙后埋葬于此。一镇、一城乃至一国被外族侵犯,土地、粮食、妻儿、家园会驱使热血儿郎奋不顾身地与之争斗。这些精神凝聚起来,才成为民族、家国、九州、天下等等宏大的字眼。

夜晚从待渡山上远眺,山前不远处海面渔火点点,山后镇上灯火通明,摩托车轰鸣从山下经过。不知七百余年前此山上的皇帝,夜晚远眺时所见何物?那时山上是否如七百余年后一样长满酸甜的覆盆子,整日流离受惊的年幼皇帝,是否曾经采摘品尝?山下甲子港的海浪呜鸣,依旧拍打岩石堤堰,一如七百余年前。

待渡山上甲秀楼旧貌(摄于年代)。

待渡待渡,渡向何处?

历经艰辛远渡,无非为了到达另一处、开启新的故事。“乘槎泛天河”只是传说,毕竟“蓬莱无可到之期”。而不知所去何处,所遇风浪几许,能否抵达愿景之地,是否仍有毅然远渡的勇气和坚决?

元军至临安前,谢太后曾号令天下兵马赴临安勤王,响应者寥寥,唯有张世杰慷慨赴会,举朝震惊。临安城投降前夜,小朝廷逃往婺州,为赵宋王朝保留了一丝血脉。后又至温州,张世杰、陆秀夫此后陆续率残部到温州江心寺会合。如张世杰者,当时应清楚知道南宋这艘残船所渡将向何处。但作为一名士人、臣子,从披甲策马向临安城前进之时起,他应该早就抵达其精神的彼岸。

有人在远渡前已明白所去何方,即便不知身躯将随流水抵达何处,但精神上早已洞悉彼岸。弘忍传衣钵给慧能后,送慧能南下。过渡时慧能不让弘忍摇橹,称:“迷时师度,悟时自度。”这是一代大师开悟并获传法后对身负使命的清醒。有人或许是早已看清彼岸,临津可渡却不渡。楚王项羽败退乌江,明明可渡江再待卷土重来,而偏偏自刎。这曾破釜沉舟的英雄,以不渡而抵达人生终点,是否仍为人杰鬼雄?任凭后人沉吟回味罢了。

景炎二年正月,皇帝与南宋最后的军队从待渡山前的港口出发,再入茫茫大海。途中赵昰病死,赵昺继位。两年后的祥兴二年二月初六,公历年3月19日,南宋与元朝在崖山展开决战。宋军战败,元军包围崖山。随后历史上悲壮一幕出现,左丞相陆秀夫背着赵昺在崖山跳海而亡,十万军民相继投海殉国。

国祚年的宋朝至此灭亡。蒙元最终统一整个中国,这是中原王朝第一次整体被北方游牧民族所征服。甲子门上的小小待渡山,也在经历流亡朝廷的匆匆一瞥后,又远离历史的视野。

无论后人如何评价,宋终究是一个立国后带着“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”的包容,以遍立各地衙门前石碑的“尔俸尔禄,民膏民脂,下民易虐,上天难欺”十六字箴言标榜治理理念的王朝,催生了艺术璀璨、文化昌明的时代。因此覆灭之际,犹有甲子门五百义士赴渡,十万军民蹈海,更有文天祥《正气歌》流传千古。这不是一人一地之选择,绝非历史的偶然。

三百余年后,取代蒙元占有天下的大明也走向覆灭。长期的残暴统治、酷刑搜刮之下,明朝面临的是外族觊觎、义军四起,亡国之君崇祯即便有勤勉之名,城破之日只能孤零零自缢煤山。王朝自有周期,但对比宋、明覆灭之际景象,不由让人思索所谓天命、气运与人心的关系,亦更感叹崖山十万军民殉宋的气壮山海。

陆秀夫负幼帝蹈海时,或许会想起一百五十年前的靖康之耻,想起北宋徽钦二帝及妃嫔贵胄被掳北地后受尽凌辱的牵羊礼。渡无可渡时,无需抉择了,以拼将一命作最后的反抗。这是渡的一种终点,也是保留尊严的必然选择。投海殉宋的十万军民,绝望中或许也会想起故土祖坟、白发双亲,自家地里几垄青蔬。宋朝艺术发达,这十万人中或许有擅书法绘画的,有制作汝瓷的行家。随着身躯沉入海水,他们的身份都统一定格为:“宋人”。

人生亦远渡,生命的归期、终点,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所去何处的问题。七十岁的宗泽主张北伐渡河抗金未得支持,临终前起身大呼三声:“过河!”死后他的魂魄,能否领十万旌旗渡黄泉再战阎罗?可惜宋再无捷报飞来,作祭奠他的纸钱了。

这是生命的个体对于人生终点的回应,铿然有声。而土石的寿命太过于冗长。因此宋灭元亡,明来清往,待渡山还存在于甲子门。对于一座山丘而言,不用考虑终点。待渡山下有儿童数人聚集于贩卖零食的小摊灯下,购得心仪食品后,返回待渡山前“登瀛”大石攀爬嬉戏。毫不在意此石年龄比他们多了三万七千岁,且经历了无数沧海桑田、白云苍狗。而他们或宁静或不凡的一生,才刚刚开始,如船初渡。

待渡待渡,渡在何方?

起身赴渡,无论是否到达终点,也总会记得待渡之处。或故地,或故人,或回忆,总生留恋之情。摩西率以色列人渡红海,临行前取走祖先约瑟骸骨。唐人送别至渡口,折河岸柳条相赠,意“留”也。都是为了铭记对出发之地的记忆。从待渡山出发的人们,是否也曾再次回眸这海隅渔村?

甲子镇位于广东汕尾市陆丰市东南方,濒临南海。甲子之名,据称始于汉,系因港口有石六十,应甲子之数。明洪武二十八年,甲子建千户所城,隶属碣石卫。

古镇悠久,古风犹存。有据传为古傩舞演化来的英歌舞,健壮后生以油彩打脸,头戴金花,身着红黑两色对襟衫,脚蹬系铃草鞋,持短棍或小鼓依阵法而舞,演绎梁山好汉,古朴刚劲。元宵节镇上的后溪社设十来米高的秋千,后生哥弟轮流登秋千飞荡并作惊险动作,以胆气炫耀乡里。春秋两祭,大小祠堂门开,长老拈香率族人跪拜于古旧的祖先牌位前。盂兰盆节设祭坛和繁杂法事祭拜孤魂野鬼,五色纸扎的普度公像高达两层楼。五月节溪河间鞭炮锣鼓喧闹,依旧有龙舟在流经镇子的瀛江、西河中争渡。

在待渡山面海而望,瀛江、鳌江从北蜿蜒连接甲子港,西南方群山连绵的海甲岭延伸直连右侧沙滩,东南方麒麟山恰成港口的天然屏障。港口内外宽而中间窄,状如马鞍。潮涨期到,海水如千军万马涌入,一过窄处潮水高涨,再到宽处便奔涌四泻,白浪滔天而声如惊雷,气势不凡,成就“甲港吞潮”的独特景色。

地势如此,在此生活的人也有几分激昂。怒海求生,命薄如纸,荣辱得失与身家性命一样重要,大人孩童都把“认义不认命”的俗语挂在嘴边。郑复翁及二子战死后,其妻、媳等家属到待渡山上遥祭毕,集体投海追随英灵。血性是这个家族乃至这方土地的印记。清初“乌红旗”组织也遍及此地,联村抵御外侮、反匪抗盗,且亦相互争斗,历史上的械斗场面不亚于上古战争,无怪乎有民风彪悍之名。

此地红色印记浓重。彭湃在海陆丰建全国首个苏维埃政权时,甲子人揭竿举锄呼啸而赴。三河坝战役后,周恩来、叶挺、聂荣臻等曾来甲子,在当地革命群众掩护下从甲子港出发赴香港,保留了革命火种。解放战争时期的两江纵队中,也有不少甲子人身影。镇上多处烈士陵墓中,有父子英雄、兄弟烈士。旷野中低头默哀时听风声如号角,让人对这方革命老区肃然起敬。

此地亦文风蔚然。有多个书画社,有的古旧祠堂内还设书房琴室。老人聚集巷头以八音弦乐自娱,普通百姓也以家中悬挂名家字画为荣。镇上的第一中学由清代嘉庆年间创建的甲秀书院发展而来,孔子塑像旁百年书声琅琅。而新建成的高中是全镇占地最大面积建筑,数年间校园新栽树木已成荫。更有一座规模不亚于大城市艺术馆的文化艺术中心,常有书画展览。戴草帽的农家老翁携幼孙看展,与名家并肩而立点评章法用笔,没人觉得不妥。老辈人说待渡山上小塔是镇上“魁星笔”,书写小镇数百年不衰的文风。

待渡山下“登瀛”“君恩如海”石刻。

待渡待渡,渡今安在?

在待渡山尚未修缮前登临,山上古物、建筑多引发对前尘往事的追思,很有“荒城临古渡,落日满秋山”的沧桑感。皇帝在此登临后不久,“干戈寥落四周星”的文天祥便在“惶恐滩头说惶恐,零丁洋里叹零丁”。今日游者登临此地,遥想当年,对“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”的悲怆也能有同感吧。

“甲秀楼”小塔有前贤留对联:“书云大手笔,镇海小神山。”写得很有气势,也符合这山的身份。山下一船型岩石有宋范良臣所刻“登瀛”二字,取唐代十八学士登瀛洲之义,因山前港口有奇石十八屹立如人。范良臣还在另一石刻像纪念进食事,石刻中皇帝端然而临,他自己跪而进食。屈大均留句刻石于此:“天留一石,以作天家。君臣遗像,苔蚀如霞。芜蒌之饭,化作琼沙。御珠青鸟,以瘗重华。”

明代万历年间参将张万纪、守备胡文恒驻甲子时兴建进食亭,又名帝子亭,内塑陆秀夫、范良臣为宋帝进食石像,并刻“君恩如海”四字。进食亭原有三副对联,其中“瀛石由来存古迹,芜蒌以后见斯亭”尤有深意。亭下还建有一处“将军宿”,以慰郑复翁之灵。

百姓带着自然的淳朴,将这小山赋予神性,称皇帝雕像为“石帝公”,当做神像敬香礼拜。如果知道这个小皇帝的身世经历,还有他为什么到待渡山来,或许百姓就不会祈求他保佑什么了。

即便夜晚,待渡山也有着喧闹。山前港口码头有多艘渔船满载鱼获归航,天后宫前灯火明亮,人声鼎沸。胳膊粗壮的渔家妇女两人一组,抬着装百来斤鱼的大铁盘疾走如飞。过秤的站在半人高的系缆绳石块上,拖着长音高声报数。港口上十几米高的妈祖石像,慈悲低眉默观喧杂尘世。

远处海面上是万千年前的月亮,秦王汉武看过,李白苏轼看过,与年幼的赵昰从待渡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,与崖山投海的十万宋人活着时,夜晚劳作归家途中抬头所见的那一轮,也毫无差别。亘古不变的月光温柔地倾洒下来,海面上浪潮一波波从时空尽头翻涌而至,长途跋涉抵达待渡山下,触碰坚实的岩石,化为或大或小的柔软浪花后,便又融入深邃大海,永无停息。去国怀乡、满目萧然也罢,心旷神怡、宠辱皆忘也罢,逝者如斯夫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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